要说最近被刷屏的新闻当属清华考生魏祥,这位甘肃小哥父亲早逝,家境贫寒,又患有先天性脊椎柱裂,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母亲照顾生活起居。不过魏祥小哥非常争气,今年高考以648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
明明是一个学霸,魏祥却偏偏说自己“不争气”,因为自己动了三次手术,病还没有好,身体还是残疾,需要人照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以卑微的语气恳求清华大学给他和母亲一间陋室,以方便他妈妈陪读照顾他。清华大学也以“人生实苦,请足够相信”,熬了一碗中国好鸡汤,获得了广大网友的称赞。
清华实力熬的这碗鸡汤很多人不干,比如清华著名校友李一诺的文章《一诺:清华圈粉了,然后呢》反思了我们现行的教育制度和社会意识,特别讨论了残障和公平机会的问题。
残障圈里的朋友们对魏祥卑微的姿态感到气愤,因为这是魏祥应该享有的权利,清华本来就应该为残障学生提供住房服务,为什么要请求?于是直接表示清华的这碗鸡汤不想喝,比如这篇文章《清华给甘肃残障考生的这碗鸡汤,我不想喝|不凡之声》。
在谈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之前,我想先聊一聊其他国家对残障学生的住宿政策。除了中国,我还在3个国家学习过,住过4个国家的学生宿舍。
1、美国
首先要纠正一个错误的认识,那就是残障学生在美国都可以获得无障碍的住宿,陪同人员都可以获得免费的住宿。
美国大学通过残障学生服务中心服务协助残障学生处理入学以后的生活问题,一般来说,申请住宿需要通过抽签,残障学生可以被优先安排。但残障学生到底可以获得什么样的宿舍取决于学校的财政状况、残障政策、宿舍数量和硬件环境。
以加州大学为例,加州伯克利和加州洛杉矶这样财政状况比较好的公立大学可以为残障学生及其陪同人员提供一套两室一厅的无障碍住宿,大约有70平米,但是只收一个人的住宿费,一个月约1200刀。加州大学的其他学校,如加州圣地亚哥,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能和其他人共用三人间或者四人间的宿舍。
在一些民风彪悍的州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比如,如果你上的是佐治亚理工大学,残障学生的陪同人员住学校是需要收费的,一个学期4500刀,一年就是9000刀。我一个法国的残障朋友去佐治亚理工大学上学,因为付不起额外的9000刀,只上了一学期就跑回法国了。
另外一个中国的残障朋友先去德州奥斯汀,结果学校连无障碍住房都没有提供,因为学校虽然有无障碍住房,但是并没有给予残障学生优先选择权,她申请的时候无障碍住房已经被申请光了,所以她只能自己找房子住。
我在哈佛大学见到过几个国际残障学生(UCLA有900位残障学生,哈佛大学有300多位,牛津大学据说有2500位),他们告诉我像哈佛这样有钱的私立大学一般都会为残障学生的陪同人员提供一间免费的住房。
但是纽约的私立大学除外,因为纽约的很多大学是没有自己的宿舍的,大多数学生都需要自己找房子。
2、法国
法国的大学生一般住两种房子,一种是本土学生住的、优先考虑残障和经济困难学生住的CROUS,另一种是国际学生住的巴黎国际学生大学城CIUP和Campus France提供的各种住房。
以巴黎为例,除非你拿奖学金,残障学生在巴黎寻找无障碍住宿非常困难。不为别的,就只是因为巴黎的城市太老,无障碍设施太差。
CROUS的宿舍在巴黎市内有几栋,但是适合残障学生居住的居住的都在巴黎郊区,进城上学要坐一个小时的车。CROUS的房租很便宜,一个人大约200-300欧一个月,还可以拿100多欧的房补。需要陪同的残障学生需要为自己的陪同人员支付另一张床的床费,也就是租一个双人间,一个月大约500多欧。
CIUP不允许残障学生陪同人员陪护。所以住进CIUP的残障学生需要有自理能力,要不然就花800欧左右租一个双人间。
我拿了法国政府奖学金,所以非常幸运住进了法国最好的学生宿舍,由Campus France 提供的位于卢森堡公园后门的35平米单人房,因为是单人房,只能和护理人员共用一张大床,没有什么隐私。但是这已经是法国可以提供的最好的住房了。一个月房租约270欧元,没有房补。
3、新加坡
我在新加坡上的夏季学校,住在新加坡挂国立大学里。我个人非常喜欢新加坡国大,如果没有足够的预算去欧美,新加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新加坡对获得政府奖学金的学生有各种优惠,对自费学生没有优惠。宿舍分带空调的和不带空调的,有空调的房子自然是比没有空调的房子一个月贵一点,大概一个月贵上百新币。以我住的U Town为例,6人间的宿舍一个月约600新币/房间,残障学生的陪护人员也需要付钱,但是可以享受半价优惠,也就是一个月300新币。
不过新加坡对残障学生有政府提供的奖学金资助,所以最后算下来没有多付很多钱。当然,国际学生是没有办法享受这样的优惠的,但有其他奖学金。
4、英国
英国分两种情况,伦敦和伦敦以外的学校。伦敦的房价非常高,大学也基本上没有自己的住宿。但是伦敦市内有几十栋学生公寓楼所有学生都可以申请,这些公寓都是高层建筑,设施和管理都非常现代化,就是价格有一点小贵。
以我住的国王十字车站附近的学生公寓为例(这个地段比较好),一个12平的房间一个月的租金约800镑,一个19平米的studio租金就接近1300了。两个人住又能够保证隐私的公寓一个月1500以上甚至更多。英国本土学生有住宿补贴和教育补贴,国际学生完全没有。当然与人合租一个月400多镑就可以租一间了,但是残障学生没有什么优惠。今年开始,英国的残障学生补贴DSA也无法为本国国民支付额外的特殊住房开支了。
所谓的额外开支是指残障学生的住房需求比较多,比如说面积比较大、需要额外一间房子等。在国家的福利削减之后,英国的大学比如UCL在用自己校内的资金帮助残障学生,只是确保不多收钱。但是这个也是依据各个学校的经济状况。
不过伦敦以外就好说了。如果你上的是牛津或者剑桥,每年会有残障交通补贴和生活补贴,这样的补贴国际学生也可以享受,最多可以高达10K镑。学校会通过各个学院为残障学生和陪同人员安排住房,每个学院的政策会有不一样,但是残障学生会优先考虑,对这二校来说钱都不是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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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谈一谈我的感受吧。
作为一位从高等教育体系里一路厮杀出来的残障人士,我首先是非常佩服魏祥的,因为我就没有考上清华,而魏祥除了面临身体上的挑战以外,他还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贫困。
一如北京市高考状元熊轩昂说的那样:“高考是阶层性的考试,农村地区越来越很难考出来,我是中产家庭孩子,生在北京,在北京这种大城市能享受到的教育资源,决定了我在学习时能走很多捷径,能看到现在很多状元都是家里厉害,又有能力的人,所以有知识不一定改变命运,但是没有知识一定改变不了命运。"
高考不仅是个人努力的集中成果展示,也是从小到大各种资源助攻“积跬步,致千里”的成果展示。所以,生于苦甲天下的甘肃定西,儿时又经历过父亲下岗早逝的魏祥的人生实在是苦,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考上清华大学也实在是不容易。
不过清华大学的回复“请足够相信”颇有一些耐人寻味。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相信社会的好心人会伸出援手?相信体制可以持续提供足够的支持和机会?还是相信自己足够努力、优秀才能够获得其他人的眷顾?
想一想我自己的经历,我只能说我心怀希望,但是我很难相信。我上大学的年代,中国还不能为残障考生提供合理便利,对我这样的上肢残障的考生,高考要不然是答题答不完,要不然是考上了学校不录取。所以后来我去美国念书选择读的是教育学,因为我觉得如果知识可以改变命运,那么学校或者说教育可能就是跨越贫门、阶层和缓解社会不公平最重要的那扇门。
但同样也是教育学让我放弃了学习教育。对我影响非常大的一门课叫教育社会学,主要是研究学生的学业成就和其他社会因素的相关性,比如说社区、家庭的经济社会背景、种族、性别等等。除了一些你可能会猜到的结果,比如说少数族裔的学生辍学率比较高,家庭经济背景好的容易上名校之类,还有一些你可能知道但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在学校里表现优异,学业成就高于男孩子的女孩子,她们以后的收入却比男孩子低很多。
同样甚至更多的努力换来的却是远离一级就业市场、远离管理层核心领导位置和持续扩大的收入差距,这是教育的问题吗?是女生不如男生优秀吗?在我妈妈那一代人身上很容易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女孩子事业拼不过男生是正常的,因为女生要生孩子,要放产假,以后要带孩子心思不能全放在工作上。这样的观念投射在职场里就产生了一个社会学概念叫做“母亲惩罚”,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女性因为母亲这个身份而在劳动力市场上受到歧视,并失去了更多职业发展、薪酬提升的机会。
之所以讲这些似乎与主题无关的性别平等问题是因为,残障平权与性别平等的问题是何其相似。
我们可以像关注女童入学一样关注残障学生上大学,然后呢?我想要问的“然后呢”并非是一诺所问未来的教育是否可以为残障学生提供平等受教育机会,而是这些受了高等教育的残障大学生是否可以找到好工作?清北毕业了你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好工作了吗?请看这篇文章上了北清又怎样?残障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
或者说,在问好工作之前,我们应该问问他们是否可以找得到工作?残障人士在就业市场里受到的挑战和歧视远远大于学校,即便找到了工作,他们升职加薪的机会也比其他人少得多。
在这里,我要说的就业问题是群体概念,而非个人经验,因为你一定可以看到残障个人成功就业的。我们不说中国就说美国,在美国,2014年,获得大学文凭的残障人士就业率只有26%,是非残障人群的三分之一。根据OECD 2003年的报告《Transforming Disability into Ability: Policies to Promote Work and Income Security for Disabled People.》,在欧洲国家,残障人士的相对个人收入只有非残障人士的90%,在美国这个比例只有70%,并且收入差距在过去10年不断扩大,请参考OECD 2010年的报告《Sickness, Disability, and Work: Breaking the Barriers.》。
即便是在欧洲和美国这样在高等教育体系里给予残障人士充分支持的发达国家,残障人士的就业和收入分配都是一个社会大问题,更何况是中国?
每年高考,被媒体报道的身残志坚的残障学生不计其数,读完大学找工作受挫的残障人士也不计其数。我们不仅仅要问学校是否为他们提供了平等的受教育机会,更要问问他们能够通过高等教育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吗?
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命运要自己主宰,但我也非常清楚残障人士的就业之路有多么艰难,多么需要别人的支持。我真诚感激那些为我提供过工作机会的机构、媒体和个人。
同样作为一个过来人,对魏祥还是其他的残障考生,我想说,上了大学只是意味着生活的挑战刚刚开始,社会真正的关怀要体现在提高残障群体就业机会和经济状况上,这个需要我们不断争取。
如果你们真的想为魏祥这样的残障大学生做点什么,不妨在他们来你单位面试的时候为他们提供一个就业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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